棠陰 | 我在瑤里訪賽虎

來源:  新法治報·贛法云客戶端     |    日期:  2025年06月13日     |    制作:  賈辛     |    新聞熱線:  0791-86847870

黛瓦飛,云影停。

古樹垂蔭,老犬傍溪。

搗衣聲聲清,炊煙織曉云。

客叩舊柴扉,雛雞自不驚。

故園何限意?步步總關情。 

我來到了瑤里,心中只有一個確切的目標——尋找一條名字叫“賽虎”的狗。

賽虎是一只上了年紀的狗。它在游客偶然拍攝的視頻里一炮而紅,評論區里,網友們紛紛曬出與它偶遇的照片。照片相連,竟然可以拼湊出它從小到大十幾年的光陰。它身上究竟有何種魔力,活成了一座古鎮的地標? 

來瑤里古鎮的第一天,這兒下了一場大雨。我沿山路而來,車流追著瑤河匯入古鎮。

瑤里地處贛皖交界,兩地古建筑的風韻在此相得益彰。民房沿河東西兩岸而建,一處河壩旁,兩棟老屋緊挨著,灰白的粉墻與深褐的窯磚墻,一淺一深,倒映在水面。

起初,雨只是淅淅瀝瀝地下著,滴入翠色的群山,劃過房上的飛檐,還沒等注入瑤河,就被地上的青石板汲取,只留下一點潮濕的印跡。

毫無預兆地,雨勢轉急,像是墨綠色的顏料被洇開,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起來。先前在壩上的村民、木橋上的游客也不知所蹤。此刻,我忽地有了種初來乍到的游離感。打聽到賽虎主人就在古鎮某處擺攤,沒費多少工夫,我便找到了他們。攤子不大不小,賣的是古鎮常見的陶藝品。緊鄰著的是一家賣松子酥的鋪子,雨聲蓋過了吆喝,老板干脆歇了業,躲進鋪子里去。

賽虎的主人是一對年過五旬的夫妻。女人正有條不紊地收攏著貨物,留著寸頭的丈夫坐在她身后,眼神落在別處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我在不遠處躲雨,暗忖著他們能發現我,最好還能跟我搭話,這樣免得我尷尬。果然不行……心里的叫囂偃旗息鼓,我躊躇著上前:“大姐,您是賽虎的主人吧?我能跟您聊聊賽虎嗎?”她愣了一下,大抵是沒遇過這樣徑直索要故事的游客,笑著道:“你去前面廊橋看看,它在那里玩。”說完,便自顧自忙去了。

雨還在下。青石板上,雨水匯成一股小溪,因我的“阻撓”,小溪被一分為二。在鞋子被洇濕前,廊橋終于出現在了我的眼前。廊橋上,只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此躲雨。“好狗不擋道,小狗你怎么擋在路中間?”廊橋上,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正拿著手機拍攝著。他口中的“小狗”看上去可不小:一只胖家伙,耳朵耷拉著,棕褐色的皮毛里雜著一些黃,像是枯槁的秋草。和照片里的一模一樣,原來這就是賽虎。

賽虎躺在廊橋上假寐,偶爾醒來,便開始對著一處發怔,它的眼神沉沉的,像瑤河河床上的老石頭。約莫過了半個鐘頭,雨漸漸小了,賽虎仍無動作,我心里盤算著回去,想等第二天再過來看看。 

在山里頭是舍不得睡懶覺的。第二日清晨,山間漫起一層薄霧,離導游到來還有一會兒時間,我便信步逛開了。頭一天的大雨把木橋給沖散了,岸邊,幾個女人蹲在青石板上洗衣服。搗衣的木杵被高高舉起,沉沉落下,“噠噠噠”的聲響混著山里的蟬鳴,順著河水,悠悠地漂遠了。雨水把古鎮洗得分外透亮,目光所及之處,一些被忽略的細節,此刻都跳了出來:窯磚上薄薄的青苔、沿著石縫攀緣的地錦草、掩藏在竹林的四角亭、臨水自照的玉蘭花……河東的民居比河西的更為古樸,少了些商業氣息;家家戶戶門楣上貼著的門神和春聯,那紅紙的顏色濃烈得像要滴下來。一切都是那樣的新鮮。

鎮里小廣場的花叢旁,幾個小孩揪下一小朵繡球花別在耳邊,又拽了片大芋頭葉子,遮在腦袋上,隨后起身蹦著、跳著跑開。這時,整個鎮子也跟著活泛起來。賣松子酥的吆喝聲,拖拉機吭吭地響,行李箱輪子在地上咕嚕嚕滾著,天南海北的方言飄落在各個小巷……

廊橋上,不少老人坐在一塊兒聊天,一些學生支起了畫架,賽虎伏在他們腳邊。過了片刻,兩名游客牽了一白一棕兩只泰迪犬走來。大約是嗅著了同類的氣息,賽虎支起了身體,尾巴豎著搖動起來。它試探著湊近,用鼻子嗅了嗅,奈何小狗頻頻躲閃,直接藏在了主人身后。賽虎見了興致索然,垂了頭,拖著步子,在廊橋角落尋了塊熟悉的陰涼處,又蜷伏下去。

手機響起,我想起了什么,轉身去赴與導游的約。

導游黃紅麗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,學的旅游管理相關的專業,幾年前的秋天來瑤里旅游,從此就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了這里,畢業后,考來瑤里成了一名專職導游。我跟著她重新漫步在古鎮,瑤里的筋脈在她的講述中愈發立體、鮮活。 “這里山清水秀,人也質樸,許多游客都說來這心情變好了。”黃紅麗說,“不過也有些游客會問,‘在河邊洗衣服是因為缺水嗎?’‘古鎮里沒看見學校,小孩能去哪念書?’”黃紅麗想著,難道這山坳里的日子,非得按城里的尺寸裁上一道不成?與她告別后,我邊走邊琢磨她說的那些故事,不住地發笑,可又突然頓住,心想著自己是不是也問過了那種“突兀”的問題? 

路過賽虎主人的攤位,攤主大哥見了我,意外地跟我打起了招呼:“小妹看到賽虎了沒?它就在廊橋。”“大哥,你家賽虎是只網紅狗呀。”“我們其實根本沒想過它火的,只想著把它養得健健康康的就行。”大哥姓吳,古鎮有四大姓,吳姓便是其中之一。“賽虎為什么叫賽虎?有什么來頭嗎?”我心中有個疑問懸了很久,借著聊天的當口,幾乎是脫口而出。

“哎呀,沒有那么多講究的。”他覺得尋常不過的事,被人煞有介事地提起,于是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牽了牽,眼尾擠出了些皺紋來,“因為生賽虎的母狗生了兩胎,按我們這里的習俗,一胎龍二胎虎,所以就叫這個名字了。”吳大哥邀請我來他們攤子里坐坐,緊接著道:“我跟你講,我們家賽虎是真的很有靈性。”他的嗓音稍稍沉了下去,架著腳,一只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褲腳,目光越過我,投向了瑤河,“到底是哪年抱來的?記不清……只曉得它現在少說也有十六歲了。”

“我家里一直愛養寵物,賽虎是幾個月大時抱回來的。那時我父親特別喜歡,我們就讓他養著。”吳大哥喃喃道,“2019年,我父親過世。賽虎就不吃不喝地趴在棺材底下,怎么弄它也不肯離開。”順著他所望向的地方,我仿佛看到這樣一幅畫面:也是這樣一個多雨時節,潮濕的空氣中,那只年輕的狗,亦步亦趨地跟在一位老人身后,穿梭在青石巷間。

而如今,只剩下廊橋上那個衰老的犬影。

告別了吳大哥,我走回廊橋,今晚就要踏上歸程,再去看一眼賽虎吧。午后,瑤河正在慢慢恢復往日的平靜。賽虎睡在廊橋上,依舊是游客口中的“攔路虎”。不知道它夢見了什么,后腿快速地蹬了幾下,隨后慢慢轉醒,拖著蹣跚的步伐走了幾步,復又趴下。如今的它不再奔跑,不再追逐,只靜靜地等待著。游客來了又走,拍下它垂暮的身影,也拍下它身后沉默的飛檐與群山。

(文/圖 王琨 劉學龍)

編輯:賈辛

校對:王小明

復審:吳旭